潍县萝卜(转载)

◎于生



  北方的冬季,万木萧条,广袤的潍北大平原一望无际,漫漫莽莽,狗撵兔子不回头,呼呼的西北风刮过来,刮得道旁已掉光了叶子的棉槐棵子刷刷作响,刮得拉盐的大卡车飞一样驶过,刮得行人缩头缩脑,蹒跚前行。

  最安详的,是下雪天浮烟山老槐树枝梢上立着的几只长尾巴喜鹊。个个枯瘦而精巧,缩着脑袋,勾着铁铸般冷硬的黑爪。寒风吹过雪花,沾在喜鹊蓬松的羽毛上,一片,两片,原自黑白相间的身躯,渐渐变成一个白球,只有长长的尖嘴,细长的尾巴伸出来,偶而动几下,证明这是个活物。

  这个时候,正是潍县萝卜上市的季节。

  潍县萝卜扎根在这块黑褐色的土地里,水脉充足,养分丰富,根深叶茂。每年霜降过后,田野里一片萧条,唯有这萝卜仍一垅垅绿铮铮长着,霜打不蔫,风吹不动,个个昂首挺拔,那翠绿的萝卜缨下,萝卜深深扎入地里,一扎来长,上青下白,头圆腚尖,在荒凉中迸发着顽强的生命力。

  萝卜味辛,有行气、化痰、消食之功效,是菜中宝贝。在潍坊,萝卜是当水果吃的,尤其是冬日里,待人接物属必上之品。

  潍坊人好客,见面不称大哥称二哥,家里来了客人,主人忙不迭地喊:“妮他娘哎,快实地,今(咱)二锅来了,下壶茶,洗上俩萝卜,我和二锅拉拉呱。”

  主客坐定后,一边嘘留着喝热茶,一边咯嘣咯嘣啃生萝卜,直啃得两颊流汗,口内生津,上下通气,话匣子也就打开了,越拉越投机,多大的火也消了,多纠结的扣也解开了,没有商量不成的事。

  潍坊人吃萝卜,你要是横着切会被人笑话外行。真正的潍坊人吃萝卜,是一手握住萝卜,另一手用刀从上到下划,“刷、刷、刷”,刀刀深浅如一,间隔平行,到根即止,划完后,手一松,萝卜条便扑楞着四下扎煞开,只留根部连在一块,像一朵开放的花,水灵灵,绿生生,掉地上摔八瓣,咬嘴里咯嘣脆,神仙也想咬上一口。

  青萝卜当水果,毕竟不似苹果、香蕉、梨,是高高挂在树枝上生长的,色艳形美,高贵不凡。萝卜土生土长,从地里拔出来洗净了泥土便吃,身低价廉,正因此,却是容易普及,上至达官贵人,下至贩夫走卒,人人得而食之,五星级酒店可上,百姓家里可摆,极接地气。

  吃着这潍县萝卜,便触到了潍坊的乡土人气,年画、风筝、朝天锅,小麦、玉米、各种蔬菜,穿城而过的白浪河,从北海刮来的夹带着腥味的海风,当然,还有潍坊人的宽容、好客、内秀、厚实的品格,都印在脑子里,溶在血脉中了。

  潍坊人惯吃萝卜,是与潍坊人低调、含蓄、内敛的秉性分不开的,遇事善从低实处寻求力量和支持,不喜张扬,心里有数,得人滴水之恩,便思涌泉相报,若是强迫硬压,则摁下葫芦瓢起来,至死不服。潍坊人练武练的是地功拳,重内功,练下盘,躺着进,滚着打,身体每个部位都与地面有密切联系,以跌扑滚翻的动作来迷惑对手,外地人不知就里,交手后以为对方倒地败了,便想乘虚而入,实则正中了圈套,只见当地人一个鲤鱼打挺,拔地而起,猛抡一通,外地人猝不及防,被打得蒙头转向,稀里糊涂败下阵来。正所谓:老鼠拖木掀,大头在后边呢。

  取一个萝卜仔细察看,多么像一个人形:叶披散如发,皮细嫩如肤,上半部如首腹,下半部如四肢,细致的萝卜纹则像人的经络。人种了萝卜,吃了萝卜,萝卜被吃进人肚里,又化成了人的血脉,成了人的一部分。但凡来潍坊住久了吃惯了萝卜的人,无不爱上这方水土的浓郁风情,无论官民,不分贫富。

  270年前潍县知县郑板桥,本是江南扬州人,当官来到潍县,想必也是吃服了潍县萝卜的,不然,他那名满天下的诗、书、画,他的爱民如子的执政理念,为何都浸润着浓浓的乡情民意萝卜味?他以民俗与个性入印的篆刻,如“雪婆婆同日生”“麻丫头针线”“有数竿竹,无一点尘”“心血为炉,熔铸古今”之类印章,常令人痴想联篇,爱不释手,不能不说是接地气的关系。

  郑板桥身为潍县的“一把手”,却对官场的作派陈规颇为厌烦,他常下基层调研,脚穿草鞋,轻车简从,老百姓招待他的也是白水加青萝卜,青脆的萝卜伴着老百姓的话语,一齐进入了他的心田。

  夜幕降临了,他一个人坐在衙斋里,风吹着窗外的翠竹萧萧吟响,他想起了远方的亲人,想起了赈灾济贫的繁忙公务,想起了多年七品级别却得不到朝廷提拔重用,不免心事重重,郁上心头,这时,啃上几只潍坊萝卜,也就顺气排忧了。

  史料载,潍县萝卜已有380多年的种植史,彼时应为明末清初。世界变化太大了,城市兴起,科技进步,工业创新,交通发达,商业繁华,电脑、手机、支付宝人人都在用,麦当劳、肯德基、西装革履充斥了人们生活。但潍县萝卜没有变,仍然原汁原味,清白的皮,晶莹的心,还有深扎在地下的根。潍坊人就喜欢潍县萝卜。 

2020、1、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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